一觸即發的局勢明顯不是連嘯能控制的。因此他只能對宿陵好言相勸：“要不咱們都不用武器？”

刀疤臉發出了不屑的冷笑：“就你, 來，你可以選把順手的刀。我就不用了，免得說我欺負人。”

臟辮兒也附和了兩聲, 搬開桌子, 騰了一塊空地出來。

還有個海盜不知道從哪兒端了個鐵碗, 丟了幾個銀幣進去, 穿梭在眾人面前高聲呼喊：“來來來，下註了哎——”

清脆的硬幣撞擊在碗底，沒一會兒就堆積如山。

希子都和歐楚楚在一群海盜之間對視了一眼, 酒都醒了一半。

歐楚楚篤定：“商機來了。”

剛才和他們喝酒的一個海盜好心提醒：“刀疤臉是雇傭兵出身, 數一數二的厲害。你們給同伴加油沒錯，該賺的錢麽那也不能少。”

希子都認真地點了點頭, 扔了一百個銀幣：“我買宿陵贏。”

那個海盜多看了他們一眼, 只覺得無可救藥。果然還是年輕人吶，天真！

……但不到五分鐘，他就為自己那十個銀幣感到了懊悔。

那個看起來極其漂亮的年輕人好像刻意放慢了速度, 連攻擊的招式都是從對手身上現學的。就算如此, 在兩三招之內，圍觀者都能認定他的勝利。

“……還打嗎？”宿陵側著身，眼神平靜地望著幾個手下敗將。

站在角落裏的蕭淮硯看著，知道他心情不錯。

臟辮兒生無可戀地坐在地上, 差一點哭出聲：“哇嗚嗚嗚嗚我的臉往哪兒擱, 要不我以後跟著你混吧嗚嗚嗚嗚嗚。”

刀疤臉倒看上去更高興了, 大方地接了一杯黑啤給宿陵：“別理他們, 來, 嘗嘗看。”

宿陵遲疑了一秒，接了過來。

海盜們紛紛嚷了起來, 勾肩搭背地要來敬酒。這時，不知是誰喊了一句：“哎，這不是前段時間豐田星報道裏的那個人形兵器嗎——”

豐田星一役告捷成為了聯盟對抗擬態蟲的豐碑之戰。戰時的那些珍貴影像也在最近流傳出了一些。外部新聞盡量著重於聯盟軍在此次戰役中的卓越貢獻和有效協調，其中大部分都提及了位於飛廉星的帝國學院是如何及時支援的。

出於對隱私的保護，出鏡的學生們被模糊了面容和聲音，只有幾個短暫的從監控錄像中截取的鏡頭。而參與其中的四個人形兵器也被提及了，包括他們是如何保護了當地的人類。

哪怕是流浪在宇宙間的海盜們也對此有所耳聞。

臟辮兒的眼淚都沒抹完就大驚失色：“是你！”

他又看向雲清：“還有你也是！”

有人罵了一句：“我靠，偶像啊。”

一時間，海盜們群情高昂，非要向兩位特別的朋友致以最崇高的敬禮——也就是勾肩搭背地轉圈跳舞，唱著一些沒人聽得懂的歌詞。

就連連嘯的幹爹，那條油光水滑的大黑狗都要啡兩聲，以示尊敬。

宿陵端著酒杯，嘗了一口。跟高粱酒比起來，啤酒顯然更為寡淡。

他更喜歡沒什麽特殊氣味的東西。

“你還不知道吧，”臟辮兒主動來搭訕，“你們的新聞剛一傳到西邊，好幾個小行星的居民就開始游.行，為了那個什麽《人形兵器保護條例》吵得不可開交，差點打起來。”

宿陵疑惑地問：“為什麽？”

“還能為什麽，不患寡而患不均唄。不過你別擔心，大部分人還是很喜歡你們的，他們只是太循規蹈矩，需要一點時間習慣這一切。”

宿陵不擔心。人類會不會喜歡他們並不重要——重要的是，他的族群不會受到傷害。

他再次想到了虞冰、秋辭，還有斐然。如果他們可以預知自己的命運，那麽他們還會選擇成為人類手中的兵器嗎。

……或者說，他們原本就沒有選擇。

而這一切的根源就在於契約。

沒有契約會失去強大的力量，而擁有契約則會失去自由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，這是對他們這樣宇宙間不明生物的制衡。萬物皆有因果，無一例外。

——但存在的就是合理嗎？

這種微妙的想法如同一枚種子，突然在宿陵的腦海中的生出。很熟悉，仿佛他也曾這樣想了千百次。

可是當他想到自己和蕭淮硯的契約時，深重的茫然瞬間將他淹沒。

他在熱鬧的艙體中待了一會兒，往安靜的後艙走去。舷窗旁的走道狹長，外部是漆黑的宇宙。他們現在已經離開了五大星系，經過了最後一個越遷點，開始了游蕩般的搜索。

“宿陵！”有人追了上來。

是剛剛和他打架的其中一個海盜，看上去很年輕，可能和蕭淮硯他們差不多年紀。

原本喜歡罵罵咧咧的小海盜此刻顯得有些局促不安，捧出了一枚潔白的海螺。

“這是……送給你的。”小海盜說。

“送給我？”

小海盜幾乎不敢與他直視，索性閉上眼睛：“要是你願意的話，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北邊，那邊有好多好多漂亮的海，天氣很好，吃得也很好。你一定會喜歡的。比起那些臭烘烘的家夥，你值得更好的照顧。”

沒有回應。

“你、你是默認了嗎？”小海盜睜開了一只眼。

然而面前的人根本不是宿陵。

蕭淮硯冷著臉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，嗓音比寒冰更凍人：“滾。”

說完，他推開了側面的一扇窄門。小海盜看見了宿陵的半截衣角藏在光線裏。

小海盜忍不住冷嘲熱諷：“有什麽了不起的，不就是靠著契約的作用而已嘛。”

門被毫不留情地關上了。

這是一間寬闊的儲藏室，只有頭頂的燈亮著。蕭淮硯將宿陵攔在了墻角，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。

“……那幫家夥灌你酒了？”

那雙靠近的淺色眼睛眨了眨。眼尾微紅，耳尖也有些紅。酒意漫上來時，眨眼的速度極其緩慢，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無辜，和可愛。

以至於蕭淮硯原本的說辭都忘了。

“是我想喝的。”宿陵慢慢地答道。他仿佛吐泡泡似的，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冒。

這是他第一次喝酒，有了和以往不同的體驗。好像整個世界都輕盈了許多，也放慢了步伐。

蕭淮硯沈默了片刻，反問道：“有兩個人給你選還不夠嗎，你還想要多少人一起競爭？”

宿陵不解地擡頭。蕭淮硯靠得太近了，他不得不保持著微仰的姿態。而且蕭淮硯的手撐著墻，他沒有地方可以去。

在喝了酒之後，所有的感官都變得遲鈍，但唯獨微小的情緒開始放大。

這個逼仄的角落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。

蕭淮硯對著他直勾勾的眼神，淺色的眸子看上去竟然有些濕潤。一種他從未在宿陵身上讀到過的委屈浮現了出來。

……讓人更想欺負他。

“也是，”蕭淮硯不知想到了什麽，更不高興了，他壓低了聲音，“你都活了兩百年了，什麽人沒見過。說不定你的契主都死了好幾個了。”

更甚至，會有很多人見過他這副模樣，還有人和蕭淮硯一樣親吻過他的唇角，或者他和昨夜在海神榻似的靠近別人的懷抱。

一想到這些，蕭淮硯面無表情地抿著唇，捏緊了拳頭。

宿陵好像清醒了一點，篤定地答道：“沒有。”

蕭淮硯感覺一根針往心臟戳了一下，原本裝著慍怒的位置空空如也。他知道宿陵不能對他說謊，也意識到自己的想法非常愚蠢。

但他沒有就此作罷，眸中閃過一絲狡黠。薄唇微勾，質問道：“你怎麽能確定，你什麽都不記得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宿陵固執地說。

“我怎麽相信你？”

他們挨得很近，蕭淮硯微微低頭，鼻息湊近了宿陵的耳垂，輕輕拂過。

但下一刻，宿陵就順著墻角慢慢地滑落，直到蜷縮成了一團。他腦子裏暈乎乎的，不想在此時爭辯。

蕭淮硯被他嚇了一跳，立刻蹲了下來：“你怎麽了，哪裏不舒服？”

宿陵埋在手臂裏，搖了搖頭。

一只手覆上了他的背，像安撫小貓崽一樣揉了揉。

“你說的我都相信，”落在頭頂的嗓音撓得很癢，但宿陵不知道是哪裏，“宿陵，我不嚇你了。”

宿陵仍然沈默著，也不動了。

“你跟我說句話，嗯？”

一個粗獷的聲音從房間的另一頭響起，睡意朦朧：“什麽玩意兒這麽酸啊？”

蕭淮硯警覺地擋住了宿陵，打開了所有的燈。

只見大胡子弗朗西斯從靠墻的一張單人床上坐了起來，十分疑惑地盯著蕭淮硯：“誰要跟你說話，變態！”

航海家號雖然面積大，但因為海盜們常年在這裏生活，訓練和娛樂場地規劃得更多。至於基本需求，比如睡眠，只能稱得上是湊合。除了身為艦長的弗朗西斯有個單人床用來小憩以外，這裏實行的是一整個二層有舷窗的通鋪。

單人床墊往地上一鋪，被子一甩，就可以睡到天昏地暗。

希子都稀奇極了，拉著連嘯問這問那，最後說：“這滿足單人最低居住面積嗎？”

雲清微笑著扯好了被子。

蕭淮硯找了個靠窗的角落，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宿陵小心地放了下來。他自己靠在旁邊坐著，半天睡不著。

……按他的要求，這種鬼地方根本沒法睡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頂部的燈滅了，四周的呼吸都逐漸平穩，鼾聲如雷，此起彼伏。

蕭淮硯更清醒了。

他低頭時，宿陵恰好醒了過來。見他沒有困意，宿陵用終端調了一個文本給他。

是那本《自由艦路過的花園》電子版。

“想聽這個？”

宿陵點了點頭。他剛剛夢見了宇宙深處，寬闊無垠，和這本書的描寫很像。

過了一會兒，蕭淮硯壓低了嗓音。

“我從遠方來時，第一次見到你

海神星的浪花和雨，

都比不上你頭頂拍不掉的柳絮。

我說，我聽過一千次月亮翻身的聲音。”

弗朗西斯在他們不遠處坐了下來，他喝了一大口酒，望著舷窗外深沈的黑色，裂開了嘴。

他慢悠悠地接了最後一句：“——你說，它是不是忘了蓋被子。”

末了，他笑罵道：“無邊落木……呸，蕭夏這個狗東西真是沒譜兒得很。”

“你認識他？”蕭淮硯擡眼。

“那是，我和他可是八拜之交。嘶，你是那個、那個……？”弗朗西斯褐色的眼珠子一轉，終於想了起來。

那雙桃花眼，簡直是和某個人一模一樣。

不僅如此，當年他路過某顆行星時曾經順手救了個被綁架的奶娃娃，那脾氣和眼前這年輕人簡直如出一轍。

“是我，讓叔叔。”蕭淮硯微微頷首。

讓·弗蘭西斯·塔利爾楞了一會兒，晃了晃酒壺：“嘖，那次星際綁架案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。哈哈哈哈也沒想到還能在這兒碰見，你倒是……長大了不少。不過嘛，相逢就是緣分，存在即合理，連嘯這小子也算繼承了老子的一部分。”

這時，宿陵開口問：“……存在，即合理嗎？”

蕭淮硯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，但下意識地答道：“當然不是。”

弗朗西斯撇了撇嘴：“你問他等於白問。他們家遺傳，天生就喜歡給自己找麻煩，沒得救的。”

話音剛落，弗朗西斯盯著舷窗的方向，已經空了的酒瓶扔在了一旁。

“我們好像快到了。”

舷窗外，星塵如波光，一陣一陣地泛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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